杨青的精神苦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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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09

杨青的精神苦修




顾振清


   画油画的杨青一直掩饰不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迷恋,古代典籍中阴阳五行、术数、堪舆等神秘主义因素成为他摆脱日常经验,在普遍知识学基础上继续格物致知的门径。杨青一意孤行的艺术态度不断推进着冥思的深度,这种单向而尖锐的深度时不时刺破逻辑学的屏障,带来醍醐灌顶式的顿悟,从而构成生活中的日常禅意与一定程度上的精神快乐。为了超越架上的局限,98年,他读书、作画的二元工作模式为针对多种艺术媒介的尝试和实验所取代,传统文化及其物质性表面载体如文字、书法、书籍版本与纸张等等都成为他关注并在艺术实践中应用的对象。他的心得和感悟往往稍纵即逝地飘忽在内容与程序繁复的艺术行为、装置、录像方案里,并在他认真、刻板的方案实施过程中不时闪现。由于大量使用在当代社会中不具有直接性和公共性的传统文化符号,杨青的前期作品一直濒临着概念饱和、错综而纷扰的巨大危险。普通观众往往需要多重诠释方能进入作品,即便进入,杨青作品观念表达的多义性和多样性,仍让人恍如置身传统文化的米诺斯迷宫。虽然杨青十分积极地以日常行为的方式来从事新作品的创作,但直到他使用摄影来表达观念,许多体验性的精神苦修及蕴藉其中的智慧光芒才得以直白的呈现。

  诚然,摄影术的发明的确消解了以往艺术所负荷的造型制像和意义传达、记录功能的桎梏,艺术自由意志的勃兴和现代艺术的滥觞即由此激发。近年来,伴随着读图时代的不期而至和观念摄影的勃兴,摄影一改在当代艺术中的边缘位置,成为承载当代艺术精神的主流媒体和样式。杨青显然也是在自身艺术体验的不断积累中渐渐摆脱工具论,认识到摄影在当代生活中的独立审美价值和意义的自主性。2000年他的一批由行为过渡到摆拍的摄影作品,正反映了这一经验性的观念推进的过程。这批《气球爆破》作品缘于一个意外的气球爆破事件。自幼练过行楷书法的杨青一向喜欢传统的书写方式,当他偶然以饱蘸油彩的毛笔在鼓胀的气球表面大肆练习草书时,由于油彩的腐蚀作用及气球表面张力的均衡被打破,气球砰地一声爆裂了。气球是人们熟悉的日常消费品,它的爆破似乎是一种自身宿命,所有被某种力量吹胀的气球只有两种结果:爆破,或者泄气至恢复原形。而爆破虽是一种消亡,一种寂灭,却具备了一定的突然性和瞬间震撼力。这种轰轰烈烈的事物“死亡”仪式引起了杨青的兴趣。于是一系列作品围绕气球书写与爆破而产生。起初的表述方式仍是行为录像。杨青不断地在透明无色的气球上用油彩或油漆书写文字,直至爆破发生。然后再吹大一个气球,继续他的书写。这种无望而又孜孜不倦的努力类似西西弗斯周而复始的行为和对自主行为的坚守,机械的无效劳作的形式也暗合着传统月宫神话中的吴刚伐树的故事。杨青就是用这种接近神话的表述方式实施着自己的行为,并由此达到针对生命与艺术本体的当代关切。静寂无声的书写,似乎是杨青一种将生命铭记在时间与空间中的方式,而一次次空洞的气球爆破声,则是这种铭记方式及其附着的文化理想的破灭。杨青的录像作品给观众带来难以平静的心境和莫名的紧张感,令人心悸的爆破声无疑是一次次或长或短的期待的完结。录像历时性的特征及无可剥离的戏剧性色彩仍然在干扰杨青对日常性的一贯追求,钝化了许多现场的即时感应。这使得杨青坚决地走向摄影。在他看来,摄影在表现观念时更加“合身”,具有可供有效利用的无可比拟的优势。于是,以不断进行气球书写为主要行为方式,杨青面对性、大自然和日常生活等外在因素展开了精神苦修式的历练和创作。

  在近期作品《〈金瓶梅〉书写》中,杨青利用摄影连续性拍摄的共时呈现方式形成作品的有机结构。裸体模特的动势昭然若揭地显示了摆拍的痕迹,而漫画书似的连续画面并不交待一个前后连贯的因果故事,只体现为一种相互说明的图像并置。画面上的一切事物似乎都息息相关,裸女如同一个呆板的性符号,处处暗示着《金瓶梅》所代表的传统性文化在当代社会禁忌中的尴尬位置。而杨青在一个个极度膨胀的气球上书写《金瓶梅》的某个章节的话语,则成为气球爆破的诱因,其中微言大义的性暗喻是显而易见的。爆破瞬间画面的阙如也在情理之中,正好反映了当代社会文化中不断浮现的对待性的遮遮掩掩的暧昧态度。而在作品《黄果树瀑布书写》中,杨青触及的是传统的人文山水的理想意境。在照片大幅面的自然环境实景中,作为摄影表现主体的艺术家只是一个很小的点。杨青浸泡在水中,背对气势磅礴的大瀑布,神定气闲地在气球上书写文字,直至气球爆破。杨青在亘古不变的自然景观中人为地制造了一个细小而无聊的动静,而且注定要被瀑布巨大的轰鸣声吞没。摄影提供了杨青行为的清晰记录同时强化了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观念表达,艺术家在镜头前不再保留一味强调自身存在的顶天立地般的主角姿态,而仅仅展现人在自然、社会中的真实处境。摄影画面上的人是缺乏鲜亮色彩和特殊内容的一个孤独而渺小的个体,几乎融汇在壮丽的自然风景中,甚至可能让粗心的观众所忽略。这也许正好烘托出杨青所秉承的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世界观。

  在气球上展开毕恭毕敬的《〈阿弥陀佛经〉书写》几乎是杨青自然而然的选择。像某些讲究苦修的传统佛教信徒的日常功课一样,杨青几乎每天尽心尽力地作着佛经开篇文字的默写,所不同的是旧时的宣纸或绢置换成了工业社会产品即气球。气球的不断爆破,使得他的书写不断从头开始,文字时短时长,但一直受限在开篇的一两句话语。杨青仍然用摄影呈现着这一苦行僧式的日常行为。在此,时间作为不为人注意的因素纯净地穿越了行为的整个过程。一次次书写努力的流产在周而复始地实行。循环行为的幻象背后,时间本身的绵延和消逝成为杨青作品在劳而无功的行为实施现实中唯一兑现的内容。这一内容的分量由于他的平静体验的不断日常化而默默加重,似乎象征着人们在俗世中的种种徒劳而无谓的努力及对时间和生命的虚掷。杨青在家中的日常性书写成为一种饱含传统东方智慧的修炼,干净利索地荡涤了行为中残留的游戏性和无聊感,使艺术与日常生活一致化。行为艺术并入了艺术家每天都有一个新的开始的生存现实。杨青一次次、一天天的努力书写,耗时费神,除了“听响”之外一无所获。艺术中暴露出的失落也在太阳照常升起、照常落下的生活节奏中得到悲观的感应和印证。人生的无奈与缺憾在传统的佛教宿命论的内在结构中早已让人一览无余,而杨青在行为过程中,却以极大的艺术勇气强调了时间作为生命一部分的无情的流逝和面对宿命不改初衷的日常态度。气球爆破所取消的文字铭记的意义也许也暗示着艺术工作的无意义。但是,只要杨青精神苦修的日常行为还在生活中持续,这种对无望和无意义的持久坚守本身就构成了对时间流程的逆向抗拒,从而形成作品具有当代性的艺术魅力。